程远舟先主动和张素兰打了招呼，“外婆。”
  张素兰和蔼笑笑，眼角的皱纹稍稍舒展开来，宛若秋日里温暖的阳光，她的声音依旧那么亲切，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总能直击内心深处，即使有着最坚硬的外壳，那声音却也如带了穿透力一般，让最柔软的那一块失陷。
  “舟舟，出门买东西呀？”
  程远舟点了点头，“帮奶奶买点调味料。”
  张素兰了然，朝着他走过去，程远舟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张素兰似是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舟舟，外婆想和你聊聊。”
  程远舟有一瞬的怔愣，不过很快又有了反应，他嗯了一声，“外婆您想说什么尽管开口。”
  张素兰也不着急，拉着他去了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程远舟坐在这里，脑海中晃然出现了昨天江橙坐在这里时的神情，眼波流转，他认真地等着张素兰开口。
  “舟舟，你和橙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程远舟一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嗫嚅许久，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
  似是看出他的迟疑，张素兰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心底已经跟明镜似的，她接着说起：“你们之前有一阵子是在一起过对吧？”
  程远舟猛然一惊，他惊诧地看向张素兰，自以为和江橙之间的事在几个长辈之间是瞒得好好的，因为他知道江橙没有想跟几个长辈坦白的意思，所以他也下意识瞒着。
  “外婆…您……您都知道了？”程远舟忐忑开口。
  张素兰不是什么老古董，她也尊重江橙的选择，尊重孩子们青春期的懵懂与青涩，因为那都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部分。
  她脸上浮起柔和的神情，眉眼稍稍弯起，继续说：“之前我看到你们在一起过，舟舟，你也不用太慌神，我能理解，也非常支持你们在一起，那你愿意跟我说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张素兰此前有一次偶然撞见两人接吻，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顾念着两个孩子都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也就装作不知道。
  不过现在她的乖乖已经打算去找舟舟说明白，她觉得还是得跟舟舟谈谈。
  程远舟觉得张素兰的话语就跟有什么魔力似的，她一开口，他便下意识想回答出来。
  思忖片刻之后，程远舟还是松了口。
  他终于坦然承认：“外婆，我和橙子…是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只是…只是这段关系，并不是存粹意义上的因为喜欢在一起的关系，橙子她…她其实不喜欢我，我觉得如果跟她在一起是一段注定走不到头的关系，我也不能困住她。”
  说到这里，程远舟又停顿了一会儿，心里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无法顺利说出。
  好一会儿，毒辣的太阳晒得他眼前有些发晕，他才接着开口：“我和她不合适，而且她身边已经出现了比我更适合她的人。”
  张素兰没有立刻说些什么，她默默观察着程远舟的神色，虽然他的话都流于浅表，但她已经能读懂，他没有说出口的背后隐藏着的情绪。
  张素兰倒是有些悦色，倒是因为这些孩子，她的心也跟着年轻了不少，年轻时对感情的考虑、内心的挣扎，都只是因为最纯粹的两个字——
  喜欢。
  “舟舟，我了解橙橙，她倘若是真的讨厌你，大抵连肢体接触都不会有，你们之间既然能有一段在一起的关系，也就证明了橙橙对你并非是不喜欢，我们家乖乖她也不是不懂，或许更多的时候只是不愿意承认，她是有些好面子，所以非常在意你打闹她的话，容易生气。”
  “我也了解你，我明白，你或许对一段关系的发展有胆怯，但这都是正常的，谁在年少时没有胆怯过，正是因为在乎，所以才胆怯，但谁又在年少时没有勇敢过？只有勇敢了，才有后来许许多多的故事。感情并不是用合适这两个字轻易框住的，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合适的人呢？”
  “既然喜欢了，就勇敢去追，在感情里面，男孩子的主动是非常重要的，一段关系能不能长久，就看男孩能不能主动、能不能付出，舟舟，你们才十八岁，还有很多可能，我能看出来我们家乖乖也喜欢你，何不主动一次，把你们以前未曾面对的问题解决，说不定就会柳暗花明，有了新的开始呢？”
  张素兰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程远舟的心坎里，他抿着唇，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感觉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只是片刻之后，那种希冀又被打了回去。
  他清醒道：“她对我…只是一时的新鲜感而已。”
  程远舟嘴边泛着一丝苦笑，昨天他听到江橙的‘喜欢’时不是不高兴，只是他对她的‘喜欢’太没有把握，也不敢抱有希望，因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可张素兰却不同意他的这一番观点，“如果只是新鲜感，橙橙不会在这个时候才对你有新鲜感，你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你和她的相处也早就有了一种模式，又何来新鲜呢？”
  “舟舟，”张素兰平心劝道：“人总是在面对感情的时候不知所措，而年轻，却总是赋予一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你还没有去试过，怎么知道结局呢？高考的时候你已经为自己赢得了一次机会，现在又怎么退缩了呢？”
  程远舟彻底沉默下来，因为张素兰的话每一句都直击他的内心，他已经无法招架。
  张素兰见程远舟好像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舟舟，我相信你是个明白的孩子，好了，外面也热，咱们上楼吧？”
  程远舟缓缓抬起眸子，眼底落入张素兰慈祥的面容，他的眼神里渐渐凝集了某种情绪，变得越来越坚定。
  最后，程远舟跟着张素兰一起上了电梯。
  江橙已经在程远舟的房间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杨琇说他出门买东西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让她在他的房间里坐着等会儿。
  江橙坐在程远舟的书桌前，桌子上放着准备的礼物。她无聊地靠在胳膊上，东瞧瞧西看看，脑海中猛然浮现出第一次两人有了肢体接触的时候。
  那个时候就是在他的书桌前，那个时候的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想着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赖这么不要脸，但她想想自己那个时候也好笑，结束之后想的居然不是他们之间的荒唐开始，反而想着怎么让程远舟吃瘪，然后才有了后来。
  只是如果没有那个时候的好笑，她和程远舟或许也没有后来的故事吧？
  她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他。
  又等了好一会儿，程远舟还没回，江橙掏出手机来也翻着无聊，她的视线在程远舟的书桌上晃过一眼，很快就看到了那本被压在一个盒子下面的书。
  江橙好奇，把那本书抽了出来，是一本她很熟悉的书——《活着》。
  没想到程远舟也爱看这本书？
  只是这本书好像被翻阅过很多次了，书皮都有些磨花了。
  江橙正想翻开看看，结果在扉页就已经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数行字。
  都是程远舟的字迹。
  等她看清之后，才发现这本书似乎并不是拿来读的，而是用来记的。
  上面写满了程远舟的内心独白，也能算得上是他的一本日记了。
  「为什么我生来就是不健全的？既然会离婚，当初又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我？」
  「所谓爱情，或许只是一个笑话吧。」
  「感情始终抵不过新鲜感。」
  「下雨天别人好像都是父母一起接送的，我只能偶尔看到爷爷奶奶的身影。」
  「爷爷奶奶工作好像还挺忙的，家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
  「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就可以让我献600cc的血，如果出事的是我，等待我的大概会是死亡吧？」
  「爷爷奶奶现在陪着我的时间多了，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孤独？」
  ……
  「除了爷爷奶奶，好像没有人会爱我。」
  「他们都对我避之不及。」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如果未来，爷爷奶奶也离开了我，我还有接着活下去的必要吗？到时候陪在我身边的是福贵的牛，还是泥土坡边的大树？或是田野中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我不知道。」
  ……
  扉页基本上都是诸如此类的话，江橙看到这些带着浓厚的低沉情绪的文字，心里有些堵。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程远舟，这就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吗？
  她的手指轻轻抚在那些字迹上，仿佛能透过那些字迹感受到他写下这些话的沉重与无力，每一行字都宛若一根细细的小针，无声地刺入她的心口，带来一阵酸涩的疼。
  江橙突然感觉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程远舟，又或者说，从来没有走近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讨厌、是排斥，所以也从不愿主动了解他，可现在却像是推开了他紧闭起来的门，看到了门后的另一个他。
  那一片她从未涉足的荒凉之地，可江橙却没有丝毫不解，反而能够轻易地共情。
  她继续往后翻着，却看到了一些让她从未想到的东西。
  「那个女孩挺容易炸毛的，真像一只小狮子。」
  「每次逗她都很有趣，每次都忍不住笑，不过每次笑完她好像更生气了。」
  「感觉生活好像也没那么枯燥了。」
  「下雪了，看到爷爷奶奶在雪地里等我，我好像找到归属感了。」
  ……
  「我和她有了身体接触，她好香，好难忘记那种感觉。」
  「小狮子，生日快乐，希望你永远都像那颗太阳，能照亮别人，也能温暖自己。」
  江橙看到这里，眼底有些发酸。
  她接着往后翻。
  「我好想让她留在我身边，可我能看出来，她不喜欢我。」
  「只要有名分地拥有过她的一段时光，也不亏吧？」
  「她身边有了更适合她的人，我是不是该放开她了？」
  「她不属于我。」
  猝然，薄薄的纸张上落下一滴水珠，水珠渐渐往外晕染，洇出了痕迹。
  江橙好像突然明白了，程远舟为什么和她说结束，也懂了为什么程远舟当初非要说想和她在一起，更明白了昨天他为什么会说那些话。”
  他对感情似乎并没有那么多信心，甚至对自己也没有那么多信心，江橙下意识的以为，她和程远舟是一样的人，觉得程远舟就是嘴毒，外加有一点变态，她从来没有想过程远舟会有委屈潮湿的一面。
  是啊，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婚，小时候爷爷奶奶还没有退休，童年时残缺的爱，不管会不会表现出来，都会成为心底难解的结。
  她看着这些文字，仿佛已经能想象出他坐在桌子前，低头写下这些字的模样。神色黯淡，眼底好似充满着一种难言的孤独。
  江橙轻轻吸了吸鼻子，呼吸间都透着浓浓的酸意。
  蓦地，余光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江橙下意识看过去，等到视线聚焦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程远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