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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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戏诸侯 更新:2023-04-14 10:34 字数:8464
徐凤年纳闷道:“此话怎讲?”
她小酌了一口酒,“这对男女都是身具气运之人,值得王爷用心雕琢。”
徐凤年冷笑道:“气运?”
澹台平静神情不变,“运气太好,就是气运了。换成常人,面对一个大开杀戒的武评高手,他们多一百条命就能活下来?”
徐凤年正想说话,澹台平静摇头道:“你有你的种种理由,但这不妨碍他们活下来的事实。”
她继续说道:“按照事先约定,我观音宗会在怀阳关以南青河关以北停留,也会尽力为北凉做些凝聚气数的事情,但是最终去留,由不得北凉边军决定。”
徐凤年点头道:“这是自然。”
她还是直截了当说道:“若是王爷不幸身死?”
徐凤年无奈道:“放心,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在临死前会悉数赠予那个卖炭妞。”
澹台平静悬着酒碗,一本正经问道:“大战在即,你我说这个,是不是有些晦气了?”
徐凤年笑望着这个仿佛完全不谙世情的女子,反问道:“你说呢?”
澹台平静一只手臂搁在石桌上,一手托着酒碗,抬头望向那片星空。
徐凤年心境祥和,闭上眼睛,缓缓喝了口酒。
视线并无交集的两人很随心所欲地一问一答。
“北莽大军在边境上的兵力快到它的地理极致了,但是它依旧可以有闲余兵马在北方草原上着手下一波攻势。面对这样一个本该由整个离阳王朝抗衡的敌人,你不担心最无险可据的流州吗?”
“当然担心。大概就像当年徐骁看着我去中原和北莽。”
“打凉州打流州打幽州,先打何处,对北莽来说各有利弊。你觉得是?”
“其实先打哪里都没有关系的。我爹徐骁,我师父李义山,袁左宗,褚禄山,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还有像虎头城刘寄奴这些人,都已经把北凉该做的都做到了最好。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开始认为,北凉也许真能守得住。但是北凉接下来谁会战死沙场,我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么拓跋菩萨为何没有出现在边境?”
“这就像赵家天子死活都要把顾剑棠留在北地,而不让他去广陵道,因为这是王朝最后的杀手锏。当那老妇人和帝师需要拓跋菩萨亲自出马的时候,说明那时的局面才算开始偏离掌控了。在这之前,他们都坚信自己稳操胜券。”
澹台平静突然问了一个很题外话的问题,“你为何不杀那北莽郡主?”
徐凤年哑然失笑,沉默了片刻,跟她一起望着星光点点的天空,“当然不是我喜欢她,只是她让我想起了一个我很想念的人,一样喜欢貂覆额,一样声名狼藉,一样性格刚烈。我能杀她却不杀她,不过是想让她知道活着是有多不容易。”
澹台平静把酒坛里最后一点酒都倒在自己碗里,一饮而尽,“你真正在乎的她是谁?”
徐凤年伸出手指,指着星空,柔声道:“我大姐,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徐凤年回神后,忍不住扶额叹气。
这位地位超然实力亦是超群的王朝第一练气士,不但醉睡过去,还趴在桌上打着微鼾。
徐凤年何等心思灵犀,看着她感慨道:“应该是想念你那个师父了吧?”
第108章 大战在即
晨起雾霭,一行人由虎头城南门骑马而出,然后分道扬镳。
乞伏龙冠换了身北凉轻骑的甲胄刀驽,同时也拿到一份崭新户牒,名字也改成乞伏陇关,从今天起他就是北凉边军一员了,出城时,叛出北莽的年轻人总是时不时去抚摸几下腰间凉刀,北凉战刀,号称“豪壮徐样”,意味着当世战刀铸造,都要以徐家战刀作为样式。乞伏陇关清楚这把战刀要是在王庭那边售卖,没有五百两银子根本就别想拿下,而且有价无市,无数皇室成员和草原悉剔都以能够收藏齐全徐样凉刀为荣。穷酸惯了的乞伏陇关拥有这么一把刀,腰杆都直了几分,总觉得自己如今也算腰缠万贯的有钱人了!但是有个秘密,比凉刀轻弩和户籍身份更让年轻骑士感到狂喜,那位北凉王传授了他一部无名刀谱和一套武当心法。乞伏龙冠此时豪情万丈,也心甘情愿为年轻新凉王去沙场搏杀。
他遵循北凉王的命令,护送鸿雁郡主前往流州,只要把这个姓耶律的娘们丢到边境上就可以不用再管,到时候他能够直接投奔龙象军,这之后在凉莽战事中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耶律虹材犹豫了一下,拨转马头,快马加鞭,追上徐凤年后停马拦路,沉声道:“你就这么把我放回北莽?”
徐凤年笑道:“要不然?让玉蝉州持节令拿一座金山银山来赎你?就算你爹肯出钱,你也注定没办法活着回去。一个正儿八经的郡主给北凉抓住当俘虏,耶律家族恐怕丢不起这个面子。”
耶律虹材欲言又止。
徐凤年摆摆手道:“你的死活无关大局,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耶律虹材玩味笑道:“我本来想透露一些北莽大军动向给你的,既然你不想听我的推算和猜测,那就算了。”
徐凤年仍是没有半点好奇,淡然道:“继续拦着路,就不怕我反悔?”
这位貂覆额女子眯起眼,面沉如水,狠狠摔了一下马鞭,跟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擦肩而过。
徐凤年与澹台平静继续上路前往怀阳关,看到这位练气士宗师的询问视线,徐凤年轻声笑道:“以耶律虹材的心机心地,不能奢望她说什么实话,说不定还会谎报军情阴我一次,与其被她的言语折腾得疑神疑鬼,还不如干脆不听。”
澹台平静微笑道:“直觉告诉我这女子一旦开口,会是实话。”
徐凤年自嘲一句“听上去好像亏大了?”但是没有因此喊回那位兴许是偶尔菩萨心肠一次的鸿雁郡主,澹台平静笑了笑,不再说话。她身材高大,百岁高龄却童颜永驻,又身着一身雪白衣裳,当她纵马驰骋时,衣袂飘摇,就如一朵硕大白莲绽放在大漠之上。此时此景,当得“惊为天人”的说法。
两人沉默片刻后,澹台平静突然好奇问道:“北莽对于打西线的北凉,还是离阳王朝的东线,争论很大,如果不是出自棋剑乐府的那位神秘帝师,和新任南院大王董卓两人都执意要先下北凉,恐怕现在就是你们北凉看顾剑棠的笑话了。除此之外,绝大多数的北莽大将军和持节令,以及草原上势力最大的那些悉剔,都认为去打东线更划算,毕竟打垮两辽防线,就可以直逼太安城,甚至有望能够与西楚在广陵道的复国遥相呼应,使得离阳大军疲于奔命,并且首尾不能呼应,两朝此消彼长。为何北莽女帝会力排众议,答应那两人跟北凉死磕?这不正中赵家皇帝驱狼吞虎的下怀吗?何况,哪怕打下了北凉,依旧有陈芝豹的西蜀作为缓冲……”
徐凤年笑着打断澹台平静的言语,“很简单,北莽可以倾力攻打北凉,却绝对不敢这么一股脑杀去离阳东线,因为他们根本不敢把屁股露给北凉三十万边军,身经百战的北凉骑军,不但拥有无与伦比的机动性,而且对大漠地势和长途奔袭无比熟稔。北莽敢拿二十万兵马去跟顾剑棠对坐着饮酒吃肉喝茶赏月,若是换成北凉,早就吃得骨头都不剩了,然后大摇大摆长驱直入,整个南朝都得遭殃。不是那位太平令和董胖子不知道离阳朝廷的小算盘,而是他们没得选,不一口气吃掉北凉,去打那条看似却简单实则经由张巨鹿、顾剑棠和陈芝豹先后三人经营的东线,那北莽就等于是跟离阳消耗国力了,而且最关键的是……”
澹台平静恍然,点点头接口道:“明白了,只要北凉铁骑一天在西北待着,那就意味着离阳王朝哪怕丢掉了东线,甚至是导致太安城被困,但是依然掌握着足以改变僵局的主动权。但是如果北莽一举成功打掉北凉,主动权就换到了北莽女帝手中。尤其是被称为雄冠天下的北凉铁骑全军覆灭,不管中原百姓如何恶感北凉徐家,他们的魂都已经丢了一半。连北凉也挡不住北莽南下的铁蹄,那么谁挡得住?”
徐凤年感慨道:“张巨鹿掌权以来,对西北边关军务算不上有多支持,可也从未太过掣肘,这也是首辅大人的厉害之处。看似清静无为,有纵容北凉养虎为患的嫌疑,其实是帮离阳赵室赢得坐山观虎斗的一天。”
澹台平静望向东方太安城,呢喃道:“赵家天子在家国之间已经做出了取舍。离阳自杀其鹿。”
徐凤年冷笑道:“所以朝廷等到了好戏开幕,最大的幕后功臣却看不到这一天了。还不是怕新皇帝压不住老首辅,怕太多寒门鲤鱼跳过了龙门,当这些野鲤跻身庙堂逐渐抱团后,那可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家伙,死便死了,反正孑然一身,不像豪阀出身的世家子,还得为身后庞大家族利益考虑。就算这拨寒士十人中有大半贪恋穿上靴子的富贵感觉,但只要有两三人不服管束,敢硬着脖子跟皇帝作对,成天为民请命,那就够家天下的赵室皇帝吃一大壶的了。下一个坐龙椅的赵篆,既没有先帝一统中原的军功,也没有当今天子制衡弹压徐骁、张巨鹿和顾剑棠这些文武百官整整二十年的资历,赵篆的这个爹,不在临死闭眼前做点什么,如何放心把整个天下交给赵篆?于是苦心积虑请了个半截身子已经在黄土里的齐阳龙来做帝师,等到老家伙稳住了朝局,差不多也就老死了,到时候赵篆也已经羽翼丰满,藩王和武将也都被削了兵权,加上有殷茂春这些根基不够深厚的卿相辅佐,再用大举提拔豪阀王孙来制衡前者,都不用像当今天子那么勤勉,舒舒服服躺着当皇帝就是了。有些时候想想那位碧眼儿,真是替他感到不值。”
澹台平静叹息一声。
徐凤年自嘲道:“就是不知道首辅大人会不会替北凉感到不值?”
澹台平静笑问道:“有怨气?”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沉声道:“老子怨气大了!”
澹台平静说道:“正好北莽撞到了北凉刀尖上。”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也许今年的大雪,盖不住血了。
……
怀阳关内那座北凉都护府依旧简陋得不像话,这让怀阳校尉黄来福很是忐忑,虽然称不上寝食难安,可每次去都护大人那里参与军机事务,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一些个相交莫逆的将校就他妈喜欢拿这个破烂事来刺他几句。说什么他黄来福如今扬眉吐气啊,住着的地方比褚都护还气派,就是可惜王爷没弄个将军给他,否则就真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了。黄来福对此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认命,久而久之,他就成了凉州北线边关的头号大笑话。不过随着边境上大战在即的气氛越来越浓重,这些无伤大雅的调侃也就很快消散一空,今天黄来福例行公事前往都护府,最近几位大帅统领都在府上,群策群力,一起讨论北莽的兵力部署和主攻方向,黄来福是个会打仗但不擅长动嘴皮子的粗人,插不上嘴,但听着那些老将军大统领的争执,就觉得很舒坦,觉得只要有他们坐镇边关指挥调度,别说如今北凉边军兵强马壮并且毫发无损,就是最前头的那座虎头城不小心丢了,让他黄来福去抢回来,那也绝对没二话。
当今天黄来福走入都护府那个挂满大小形势图的大堂,明显察觉到一些异样,大堂中央摆放有一张长达六丈的巨大黄梨木几案,在几案两侧多了许多张新鲜面孔,步军统帅燕文鸾,这位春秋老将应该是第一次莅临怀阳关,骑军统领袁左宗也到了,而且顾大祖周康何仲忽陈云垂四位新老副帅也破天荒凑齐了,大将军义子之一的齐当国,新任白羽骑主将,也站在一侧。幽州刺史胡魁和幽州将军皇甫枰并肩站在偏一些的位置,而才从幽州刺史升迁高半阶的凉州刺史王培芳,战战兢兢,这位可谓功成名就的北凉读书人,孤苦伶仃站在了最偏僻的角落,显然在这种场合,其他任何一位披甲将领放个屁,都要比比他这个文官扯开嗓子喊话更有用。
但是最让黄来福感到震惊的一个人物,是二郡主徐渭熊!
她坐在轮椅上,双手十指交错,紧紧盯着桌上的那幅边关形势图。
北凉都护大人一手托着砚一手提笔,砚中墨是赤墨,褚禄山站在徐渭熊身边,弯腰在地图上划出一条条红线,不断轻声说话。
黄来福蹑手蹑脚凑近过去,几案两侧早早站了二十几人,他只能见缝插针找了个位置,刚好听到褚禄山低声说道:“先前我们有一标游弩手插入了姑塞州腹地,发现柳珪大军已经开拔,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奔着流州去的。除了柳珪这支三万精兵,还有瓦筑君子馆在内偏南四座军镇也倾巢而出,老牌陇关几大贵族也掏老底掏出了三万步卒,还有姑塞州持节令的八千羌骑亲军需要注意。加在一起,这十万人兵力都赶往了如今的流州州城,青苍城。”
褚禄山用朱笔在地图上的青苍城以北某地,点了一点,“陇关贵族的那三万步卒用作攻城主力,这一点是明摆着的。”
然后在青苍城和临谣军镇之间轻轻抹了一笔,“不出意外,会是那八千羌骑在此守株待兔,用以牵制流州西线援军的解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羌骑别的本事没有,跑路的本事第一流,十几年前,我早就领教过了。”
屋内诸将会心一笑,当年第一场离阳北莽大战,世人皆知在那场硝烟中大放光彩的褚禄山有两个遗憾,一个是没宰掉同是胖子的董卓,再有一个就是竟然没能追杀掉那支溃败羌骑。
褚禄山笔尖转移,在凉州和流州青苍城之间重重划出一条线,“作为主力的柳珪大军,应该会穿插到此处……”
徐渭熊皱着眉头,听到这里后直接打断褚禄山的言语,“难道只是一味退守,任由柳珪在流州境内渗透?就算流州只有三万龙象军,也完全不用如此被动。”
双手负后的顾大祖弯腰看着地图,也缓缓开口说道:“若说凉州幽州边境可以等,流州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三万龙象军只要找到柳珪大军主力,一举击溃,其余那些散兵游勇不足为惧。战之国门外,北凉有这个能耐。”
骑军副统领何仲忽开口说道:“别看柳珪那边人数占优,就这么点兵力还真不够塞牙缝的。就算董卓有后手,可按照他们当前的部署,两天战马脚力的距离,收尸都来不及。”
褚禄山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那猩红笔尖,置若罔闻,只是凝视着浸染些许墨汁的手指头,平静道:“鱼饵太小,钓不起大鱼。”
褚禄山突然笑出声,在寂静无声的屋内显得格外醒目。
只听这位都护大人伸出拇指食指黏在一起,抬手笑道:“咱们北凉铁骑太强大了,总要给对手这么一丁点儿的念想才行嘛。”
第109章 一张书页
怀阳关都护府有一处偏屋,传闻酸秀才扎堆,酸不可闻,尽是些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员,文不成武不就,不过都护大人还是经常会出入偏屋,除此之外,这偏屋就极少有人造访。
与外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偏屋内并非冷冷清清只有些老学究聚头唉声叹气,相反,这里人气很旺,而且许多张年轻面孔的出现,让屋子显得尤为朝气勃勃。屋内东西两面墙壁上悬着一幅幅形势图,既有北凉三州边疆地理,也有描绘有北莽姑塞龙腰两州的地图,两面墙壁上的形势图所绘版图内容如出一辙,只是分老旧,东面墙挂旧,西面壁悬新。
屋内两人一桌对坐,桌边始终有一人提笔站立静候,负责记录一些言语。那些书桌上堆满了北莽方志和密档,其中许多东西,恐怕连南朝兵部和户部都没有。东西墙上之所以分新旧,是屋内一位后辈晚生提出的建议,既然敌军主帅董卓一直按兵不动,没有流露出丝毫要大肆调兵遣将的迹象,那么北凉不妨先从这些年北莽边军对凉莽接壤两州的变动来探究蛛丝马迹,圈画出那些在最近几年内增添兵力的城池军镇,以及那些耗费重金开辟出的新驿路,以及着重找出北莽边境历年来的演武场地。给出这个建言的年轻人姓郁,听说先前是个游手好闲的外地赴凉士子,投靠无门,找不着油水足的官府衙门,才托关系进了这里,跟姓郁的同时进屋子任职的杂流官吏,还有六七个,既有北凉本地饱读兵书破天荒沾带着书卷气的将种子弟,也有跟郁姓年轻人差不多的根脚,都是些别人捡剩下不要的外乡士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
这屋子年纪大的前辈们,大多是些官场上没混出头的失意人,有个共同点,就是脖子硬膝盖更硬,不懂卑躬屈膝,平日里最喜欢借酒浇愁,一喝高了自然也就管不住嘴地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然后突然有一天就被拂水房的谍子拎到了边境上,他们甚至都没办法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就此凭空消失。他们起先胆战心惊,以为是要被那位喜怒无常的褚大魔头砍脑袋玩耍,后来才知道是帮忙做些剖析战局的事情,也就逐渐心安下来,只是虽然是成了都护府的客人,是帮都护大人做事,可既没有官身品秩,也没有薪水俸禄,不着天不着地,真不算什么美差,好在他们这些人在官场上早就磨光了雄心壮志,对于屋内枯燥乏味的公事,也都熬得住性子,加上褚禄山褚大人的名头太骇人,每人都兢兢业业,就怕自个儿哪天让褚禄山觉得是个不愿意任劳任怨官油子,然后就被咔嚓一声剁掉了脑袋。
时常进出这屋子的外人,都是从拂水房那儿走出的家伙,不断给屋内众人送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南朝兵部最近升迁情况的文书,户部有关各地的粮草损耗程度的折子,甚至一些质地不一的纸张上,具体到那一座烽燧哪一条驿路的修缮款项都写了。而这些拂水房谍子来去匆匆,进入屋子都一言不发,放下档案秘录就默然离开,始终目不斜视。用屋内暂时主事的洪大人私下说,那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睡觉不闭眼的狠人。年纪大些的,像洪大人都信奉多做事少说话,最多偶尔感慨几句,而像那个叫郁得志在内年轻人,则要更加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在屋内畅所欲言,年轻赴凉士子李豫和父亲是陵州县令的赵缨,两天前还大吵了一架,就北莽大军到底是主攻流州还是佯攻流州吵得翻天覆地,连褚大人都给惊动了。
黄昏时分,眼神不济的洪大人哪怕坐在光线最好的临窗位置,也开始点燃一盏油灯,然后他扭脖子的时候,听到一阵习以为常的细碎脚步声,转过头望去,是个脸孔极其年轻稚嫩的拂水房谍子,进入屋子后,把怀中一封东西交给了负责接收物件的王桂芳王大人。洪大人对这些曾经让他们北凉所有官员感到毛骨悚然的阴影中人,已经不再那般畏惧,倒不是说洪大人胆子肥了,而是毕竟在给都护大人办差,无异于脑门上贴了张金光闪闪的保命符嘛,有啥好怕的?不过要说洪大人对这些人有好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光是他,屋内大多数人,都不想跟拂水房扯上半颗铜钱的关系。
洪大人无意间发现老友王桂芳等那年轻谍子走出去后,露出一脸小心遮掩的嫌弃和晦气,用手指捏着那本份东西,迅速放在后生郁得志的书案上。
洪大人站起身,假装去看墙壁上的地图,途径郁得志那张桌子,瞥见那是一张应该是被人随手扯下的书页,被鲜血浸透大半,只是血迹已干。
洪大人无奈摇头,这些拂水房谍子也忒不讲究了,隔三岔五送来的东西,要不就是皱巴巴,跟曾经从水里拎出过似的,要不就是还能抖搂出砂砾来,今儿这次就更夸张了,还染着血。
屋外暮色中,那名年纪轻轻的谍子抬起手臂,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然后走下台阶大踏步离去。
谍子看到一位身穿便服的年轻人站在院门口,相互一个打量,谍子的眼神充满了隐藏极好的戒备,直觉告诉眼前这个家伙如果是敌人,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两人擦身而过,年轻谍子即便明知此人能够出现在褚大人亲自盯着的都护府,那就肯定不会是北莽的密探。可年轻人还是不易察觉地微微弯腰,一只手缩在了袖管中,等到两人距离拉开,他才如释重负,发现自己握着匕首的手心满是汗水。年轻谍子有些好奇,那家伙岁数也不大,为何能让自己下意识便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
当徐凤年悄悄走入屋子,书案靠近屋门的王桂芳抬起眼皮子,只当是又一位拂水房谍子,站起身伸出手。
徐凤年轻声问道:“刚才送来的东西在哪里?”
那个郁得志猛然抬头,刚要开口说话,就看到这位微服私访的北凉王微微摇头,会意的他只是站起身,把那张纸交给徐凤年。
他正是中原豪阀郁氏长房长孙的郁鸾刀,化名郁得志,在这栋屋子里打着杂,籍籍无名,整天对着那些方志密档文献挑挑拣拣,其实郁鸾刀只要想弄个官位,不说别人,深受徐凤年敬重的凉州刺史胡魁就可以给他一个正四品武将。郁鸾刀递给徐凤年的那张纸,是旧南唐前朝文豪刘京生那部著名散文集《小窗闲情》的一页,在春秋遗老中广为流传,但这南唐版珍本的书页算不得有多值钱,书页上的文字内容也是脍炙人口,但是书页后头加上去的那一行落笔仓促的字,也许不是字字千金,但肯定比落笔之人的那条命,更贵一些。
大战之前,先死斥候。
但是很多人不清楚一件事,谍子会死在更前。并且只会死得无声无息,连悲壮都称不上。
郁鸾刀想开口解释那些零散晦涩不成文的字,在拂水房独有密档中应该串联解释为什么。外人不知拂水房有一部极为隐蔽的《解字书》,不同死士谍子对应各自的说文解字,所以哪怕一封机密谍报被北莽截获,依然是毫无意义。而送出这张书页的谍子在拂水房代号是二十四,郁鸾刀则需要在案头那部《解字书》上去翻第二十四篇,就可以得出准确内容。
徐凤年默不作声,紧紧握着那张书页,走到墙下,抬头看着一幅姑塞州形势图。
洪大人一头雾水,不像是那些行事刻板的拂水房谍子,猜测此人会不会是跟都护府上哪位大人物沾亲带故的将种子弟,否则可走不进这屋子。看情形,被他和王桂芳私下说成“郁郁不得志才应景”的郁得志与此人多半熟识。洪大人扯了扯郁得志的袖子,轻声说道:“小郁,是你朋友?这可不合规矩呀,若是被都护大人知晓,你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郁鸾刀轻声道:“无妨。”
往常再好说话的洪大人也忍不住急眼了,褚都护订下的规矩在北凉边境比天还大,你一个小小士子说无妨就无妨?到时候一屋子人都要被你坏了规矩的郁得志连累惨了!
洪大人正要提醒那年轻人一句该离开屋子了,冷不丁听见那人碎碎念着,“史家不幸国家幸,国家不兴诗家兴……”
寒窗苦读多年的洪大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不是旧南唐散文大家刘京生写在《小窗闲情》里的段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