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节
作者:烽火戏诸侯      更新:2023-04-14 10:35      字数:6274
  徐龙象心口被这一剑或者说剑鞘击中,身躯保持前冲姿势,但竟是就那么突兀悬停住。
  黄青缓缓前行,推剑入鞘,每回鞘一寸,便有一相消散,而少年则随之后退一步。
  黄青看着十六步外的那个少年,轻声感慨道:“只道鬼神能护物,不知龙象自成灰。”
  第127章 数百飞剑截紫气
  流州青苍城以北,北莽前锋已至古董滩,此地本是大奉王朝兵马最盛时打造的一系列塞外关隘之一,储备军需粮秣,用以出关用兵威压戎狄,只是此时早已成为仅供羁旅文人作诗吊古的废墟遗址,那些早年用流沙、散石和红柳条芦苇筑成的低矮城墙轮廓,尚依稀可见,城墙两侧更高一些的沟口烽燧,早已为年复一年的风沙削平,来往于北凉和西域的商人倒是还能偶尔在此捡到些断箭头、残刀铜钱之类的古物,因此才有了古董滩的说法。
  大将军柳珪的帅帐便驻扎在古董滩一处小湖泊的北岸,帅帐周围除了诸多身手不俗的军中高手护卫,还隐藏有十余位成名已久的北莽江湖人士,其实不光是边帅柳珪有此殊荣,任意一位边关大将身边都会存在这么一小撮草莽豪杰,以防不测,大战在即,若是被北凉武道宗师来一个万军丛中取大将首级,让隔岸观火的离阳朝廷取笑不说,更有损北莽军心。不过柳珪显然在那些南朝权势将领中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否则也不会被北莽女帝誉为半个徐骁,因此帅帐除了大量针对刺杀的亲卫扈从,还有更为隐蔽的一拨“隐士”,人人气态出尘,深居简出,这些面容枯槁的古怪人物便是望气士,多是春秋遗民出身,在北莽境内始终比豪阀嫡脉还要高人一等,天潢贵胄的宝瓶州前任持节令便因误杀了两位望气士,获罪流徙至千里外的极寒之地。
  大将军柳珪率领大军到达古董滩后,柳珪本人没什么异样,该吃吃该睡睡,各条军令有条不紊传出帅帐,甚至还会亲自骑马去往前线查看形势,这让那些望气士和高手扈从一个个紧张万分,生怕那个在他们看来年轻自然十分气盛的北凉王一怒之下突袭军营,他们望气士的性命再值钱,那也没办法跟柳大将军相提并论啊,谁不知道柳珪是陛下心目中南征中原的最佳主帅人选之一,位置甚至远在同为大将军的杨元赞和几大南朝持节令之前。
  柳珪今日此时就独自蹲在湖泊边上,有关龙象铁骑的异动早已传至帅帐,几名心腹将校都建言趁此机会,一举挥师南下,踏平那座兵力不足的青苍城。柳珪没有答应,想到那些年轻人当时眼中闪烁着那种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嗜血光彩,柳珪忍不住笑了笑,年轻好啊,连生死都不当成什么大事,倒是他这种大可以躺在军功薄上享福的老家伙,越来越惜命了。不过尚未如何迟暮的柳珪惜命归惜命,还不至于怕输怕死,只是一个流州还不放在他眼里,更别提一个无关大局的小小青苍城了。先前董胖子藏藏掖掖,在边境上做出一连串连自己人都要蒙蔽的花哨动作,如今总算是显露出些獠牙了,哪怕他等于被划拨到流州注定只能干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柳珪也不怎么恼火,毕竟柳珪眼睛从一开始就看中了比贫瘠北凉更诱人的一大块肥肉,中原。
  柳珪喃喃自语道:“年少时读闲书读到一句,叫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如今年纪越大,感触越深啊。”
  柳珪突然想到一事,自嘲一笑,那个当年陛下金口一开“半个徐骁”的说法,还真是让人利弊参半,好处自然是让自己在南朝军中名声鹊起,至于坏处,现在开始显现了,听说那三万龙象骑军根本不需要主帅发话,就个个都自发渴望砍下自己的脑袋当尿壶。柳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老朋友前几天还寄来一封信,信上调侃他杨元赞远远不如柳大将军的脑袋金贵。
  柳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呼喊声,站起转身望去,三人小跑而来,有黑狐栏子新任统领林符,还有来自棋剑乐府的一名高手,更有那麾下望气士的头目,最后者神情慌张,快步走近了后小声说道:“大将军,我们望见有一气东来,目标正是帅帐!若是没有太大意外,应该是北凉王本人亲至!最迟三炷香!”
  柳珪愣了一下,他可是无比清楚董卓马上就要幽凉两州以北地带展开大动作了,笑问道:“那北凉王疯了?”
  林符无奈道:“我的大将军,这都啥时候了!还管他徐凤年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咱们赶紧布置防线吧,这种顶尖武道大宗师的单骑破阵,如果真要铁了心对大将军你出手,真的不容小觑。”
  柳珪神情不变,但到底没有倨傲自负到谈笑风生等着那天下第一人杀到跟前,淡然道:“林符,传令下去,中军转东,再让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各领五百亲军快马轻骑,列阵于左右两翼,你再领一百八十黑狐栏子,见机行事。至于那支王庭私军,让他们自行布置便是,对付江湖高手,他们更有经验。”
  林符小声问道:“不需要把两百重骑放在战阵最前方?”
  柳珪瞪眼道:“且不说两百重骑能否稍稍挡下那北凉王的脚步,就算能挡住,事后还能剩下几骑?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林符嘿嘿一笑,再不敢自作主张,赶紧转身跑开去调兵遣将。
  柳珪跟那白衣练气士和棋剑乐府的高手并肩而行,练气士似乎被大将军的临危不乱所感染,不复先前的惶恐不安,轻声说道:“大将军请放心,陛下先前赐下那训练有素的六百人,若是用以陷阵杀敌意义不大,可要说专门针对这种单枪匹马的武夫,堪称有的放矢。虽说那北凉王确实武力惊人,但相信还不至于强大到……”
  柳珪笑着接过话头:“杀人如探囊取物是吧?”
  练气士神情有些尴尬,柳珪平静道:“我虽不了解那徐凤年的深浅,但我觉得他如果真想玉石俱焚,杀我柳珪并不难,难只难在他如何全身而退罢了。之所以说他疯了,不是说他徐凤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觉得他用北凉王的命换我柳珪的命,怎么算都划不来。”
  柳珪笑道:“我很放心,你们也更应该放心才对,咱们太平令算无遗策,暗中未必没有留后手。”
  那名来自棋剑乐府的剑客会心而笑。
  大概一炷半香后,柳珪大军阵前,出现了一支让人大开眼界的军伍。
  人数不过六百,但每一名在北莽军中称之为材官的甲士都异常魁梧健硕,人人虎背熊腰,长臂如猿。
  北凉多劲弩,北莽多强弓,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是这一刻,柳珪大军的阵前却摆出了清一色的弩阵。
  更让人望而生畏汗毛倒竖的是这战阵中没有一张轻弩,甚至连腰引弩都只占少数,更多是那种足可用为攻城守城的大床弩和穿云弩车!
  那一架穿云弩车便需要十二名材官控制,储藏弩箭五十,每支弩箭的箭长就长达三尺,与刀剑无异。
  且箭尖淬有绿莹莹的剧毒!
  北莽慕容女帝当初“招徕”江湖势力,那可不是光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正是此物立下奇功,将一座座不服管束的宗门帮派铁血狠辣地碾压过去。
  两百步内,当一根弩箭激射而出,号称等同于二品宗师的全力一击。
  如果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形容大床弩和穿云弩车的可怕,那么还有一个更耸人听闻的说法。
  百步之内,一枝弩箭即飞剑!
  这些弩,根本就以舍弃原有用途的代价,重金打造和养护,换来一句女帝陛下的那句名言,“江湖人不肯乖乖在江湖里蹦跶,那朕就把你们串成做糖葫好了”。
  在沙场上,若真是被形成规模的此弩往死里针对,全然不惜误伤己方士卒,一个陷阵悍勇的万人敌如何能身经百战,如何能长命?
  柳珪在大军后侧重重护卫中,没有故意穿上金光闪闪的甲胄,也没有树起惹眼的旗帜,望向正前方,眯着眼睛不说话。
  这位大将军身边一名嫡系将领忧心匆匆说道:“决定胜负其实也就在两百步到五十步之间的那三拨弩箭,如果连最后实力如同仙人飞剑的弩箭也无法见功,被那人闯入大军,大弩再掉转方向,多半来不及了。”
  柳珪指了指前方那在练气士授意下不断微微改变阵型的弩阵,摇头笑道:“那你也太小看这些练气士和材官巨弩了,仔细看一看弩阵的宽度厚度,就能知道弩箭的攻击方向并非横向一线或者几线,而是决心要在纵向上射出一整张巨大的扇面箭雨。即便那人不会一根筋地直线破阵,这些大弩也可以在练气士的指挥下临阵应对。弩箭本身威势确实很可怕,但更可怕的,还是这些一开始就有备而来的练气士和材官。”
  那将校感慨道:“也难怪咱们北莽的江湖拍马也不及离阳那边有生气了。”
  柳珪冷笑道:“江湖要那么多生气做什么,一群只知以武犯禁的莽夫,眼中少有家国大义。我敢断言,将来我朝铁蹄踏入中原腹地,多的是离阳江湖高手帮着我们杀人,说不定杀起人来比我们北莽大军还要尽心尽力……”
  柳珪突然不说话,老人视野所及的最遥远处,出现了一点刺眼的紫色。
  身侧将领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还真来了!”
  柳珪下意识就要抬臂发号施令,放下手臂后,一时间神情复杂,自言自语道:“不愧是徐骁的种啊。”
  紫气东来,全然不停。
  弩阵中传出砰一声巨响。
  弩箭攒射,破空而去。
  几乎是同时,第二拨急促箭雨就洒向高空直刺那道紫气。
  刹那之间,以弩阵所在地为支点,扇面大张,射出了数百根如同形成一根根扇骨的弩箭,其中半数都无异于仙人一剑!
  可是眨眼过后,紫气掠空,没有任何停顿,就那么划破长空,继续往西,一闪而逝。
  竟然就这么在柳珪大军头顶消失了!
  背朝大军的柳珪不知何时挪动了一小步,脸色阴沉,伸手随意拨开护在身前的那具剑客尸体,望向西方。
  一根弩箭穿透尸体胸口,钉入柳珪脚边的地面后,连箭尾都看不见。
  不理睬身边四周那些后知后觉情况下更显惊慌失措的护驾喊声,无动于衷的柳珪皮笑肉不笑道:“好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128章 大仗之前有大仗
  动用弩阵,不但没能截下那抹东来紫气,反而使得那棋剑乐府剑道宗师为了保护大将军柳珪,被一枝弩箭悍然钉杀。
  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一旦踏入战场,虽说荣华富贵到手得很快,但未必能紧紧握住那份无根浮萍的军中地位,说不定还没捂热,什么时候就暴毙了。
  一名貌不惊人的披甲材官速度赶到柳珪身侧,满脸歉意,抱拳苦笑道:“属下无能,让大将军受惊了。”
  北莽军中有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主帅战死,麾下万夫长和千夫长一概赐死。除了柳珪本人看不出异样,恐怕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柳珪摆摆手,一笑置之。这名隐藏在弩阵中的中年甲士可不简单,是道德宗麒麟真人最小的师弟,身负指玄境界,弩阵正是由此人全权调度,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器物是死的,哪怕弩箭有飞剑之力,若是连敌方高手的气机都抓不住,就算有一千一万根弩箭也白搭。练气士的望气天赋比起实打实的指玄境宗师,终归存在一定滞后性。事实上在箭雨中,便以这名道德宗真人的最后一箭最具威胁,但那北凉王也因此而恼羞成怒,心生杀机,不但用手接住了那枝百步弩箭,还朝大军阵型中的柳珪丢掷出一箭,结果棋剑乐府的高手成了替罪羊。柳珪有些费解,这北凉王此行不为杀人立威,到底图什么?在这个凉莽大战在即的节骨眼上,孤身跑去流州以西的荒芜地带做什么?那里照理说倒是会有一支羌骑搅局,可羌骑虽说刀锐马快,但才万余人而已,注定影响不了大局。
  就在柳珪满腹狐疑的时候,一名年迈的望气士挤开亲骑护卫的包围圈,快步走到柳珪身边低声说道:“启禀大将军,西方又有顶尖高手突兀出现,气势不弱北凉王,两者很快就要对撞在一起,看情形是要阻截北凉王的西行。”
  羌骑突入,龙象骑军的无理分兵。
  柳珪突然哈哈笑道:“有意思,本将这大鱼饵都没能让北凉王上钩,那小小羌骑竟能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柳珪瞬间收敛笑意,喊来黑狐栏子的头领林符,沉声下令:“练气士分作三拨,第一拨带领弩阵向西推进,其余两拨为两翼的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的各五百亲骑领路。至于你林符,带上全部黑狐栏子,我再给你两百重骑和一万轻骑,不用理会那北凉王的动向,只管寻找那些脱离大部的龙象军,不惜代价与之决战!”
  林符惊喜之后,小心翼翼问道:“大将军,要是青苍城守军和龙象军副将李陌蕃选择此时出城,大举进攻古董滩?”
  柳珪冷哼一声,反问道:“就算他们有这份胆识,可他们有这个胃口吗?”
  林符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废话半句。
  战场上危机四伏,危险常在,可机遇则稍纵即逝,是无功无过的庸人,还是力挽狂澜的沙场名将,往往就取决于主帅的一念之间。
  柳珪看到那位年纪不大但辈分极高的道德宗真人似有犹豫,大概是生怕中了调虎离山计,一旦自己被北凉死士刺杀于流州,会被陛下迁怒道德宗,老人轻声笑道:“真人不用待在我这个老家伙身边浪费光阴,打不着秋风的,若是此次能够击溃那支龙象军,我一定亲自为真人向陛下请功。”
  当下装束与材官头目一般无二的道人虽说贵为国师袁青山的小师弟,可在柳珪跟前还是十分恭敬,闻言后对这名大将军的好感又增加几分,北莽权贵武人大多目中无人,道人在心中决定不论流州战事成败,返回宗门后都要劝说几位师兄在柳珪身上押重注,而不是在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那边孤注一掷。北莽灭佛的手段比离阳还要狠辣惨烈,道门势力愈发如日中天,尤其是道德宗在师兄化虹飞升之后,地位趁势水涨船高,不降反升。相信若是能够跟柳珪在“发迹”之前结下香火情,以后北莽一统天下务必会整合中原道教,当下还勉强算是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更没办法跟近水楼台的道德宗争那执牛耳者。
  柳珪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逐渐飞扬的尘土,突然哑然失笑,“总不至于咱们这仗还没开打,北凉就完蛋了吧?原来是大仗之前有大仗啊,太平令,好算计。”
  东来紫气西去。
  一尊气势雄壮如天庭神人的黄金铜人大步前行,脚下溅起的尘土,比起一支千人骑军的疾驰还要巨大。
  紫气似乎不愿与此人过多纠缠,哪怕掠过弩阵与柳珪大军也没有任何路线更换的紫气,方向稍作偏移,但浑身金黄的巨人随之横移一步,踩踏出一个大坑,继续拦住去路。
  紫气仍是不愿与之对撞,速度不减,可前进路径再次飞快侧移几分。
  正是棋剑乐府铜人师祖的大宗师则得势不饶人,再度选择与紫气针尖对麦芒。
  大路朝天,铜人师祖偏偏不愿与紫气各走一边。
  事不过三。
  转眼过后,不再刻意隐忍的紫气与铜人师祖已是近在咫尺。
  这是铜人师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声震天的年轻人。
  浑身流淌紫金气,眉心那枚枣印如倒竖第三眼。
  那双冰冷眼眸与宗门内自幼天生“有眼无珠”的晚辈洪敬岩,倒是有几分神似。
  这便是北凉王徐凤年吗?
  铜人师祖张口欲言却无声,但同时腹部鼓胀如大钟撞击轰鸣声,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徐凤年骤然加速,擦肩而过,身后黄沙大地塌陷出一只长达十丈的五指掌印。
  铜人师祖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速度竟是相较徐凤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人前掠,一人倒掠,继续并肩。
  铜人师祖伸出一手试图钩住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抬起手肘挡去这位黄金巨人勾手,两人一触即散,拉开一丈间距,依旧保持原有的前进态势。
  铜人师祖左脚脚尖落地生根,右脚一旋,身形率先停下,在他这转身的刹那功夫,徐凤年的背影已经远在半里路之外。
  体型魁梧如野史传说中昆仑仙人的北莽武道宗师停下后,深吸一口气,大口一开,鲸吞天地元气,以雄壮身躯为圆心散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气机涟漪。
  地面巨震且龟裂,被撕裂出一张仿佛蛛网的图案。黄金巨人一跃而起,急速拉近两人的距离,在空中手臂高高抬起,朝徐凤年的后脑重重轰下。
  但是徐凤年骤然一顿,铜人师祖一拳砸在距离地面六尺高度的半空,在徐凤年前方保持狮子搏兔的身姿。
  徐凤年脚尖一点,斜向上掠起,在铜人师祖肩头轻轻一点,借势试图继续前冲。
  直起腰杆的铜人师祖大喝道:“好大胆!”
  一掌凌空拍下。
  天空中蓦然出现一个风卷云涌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