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节
作者:烽火戏诸侯      更新:2023-04-14 10:36      字数:4980
  各营之间的战力高低,此时此刻一眼可见。
  黄宋濮的亲军精骑最快整顿完毕,在中路前沿依次铺展开层层锋线。
  陇关那位甲字豪阀的嫡系兵马紧随其后,但是数百骑装备堪称重骑的头等精锐,并未露面。
  数位南朝乙字高门聚拢起来的骑军,纷纷乱乱,虽无怯战惧意,但是大战在即,这种絮乱不整的精气神,很容易影响到战马的步调。
  骑军之所以是骑军。
  战马至关重要!
  对于军纪涣散的北莽骑军,前任北凉都护陈芝豹一直讥讽为“马背上的步卒”!
  而在北凉,每一匹战马,每一把凉刀,每一根长矛,好像都灌注了人屠徐骁一生戎马积攒出来的老规矩。
  沙场之上,武将无论功勋多寡,无论资历深浅,一律不得擅自使用长戟马槊,不得擅自披挂金银铠甲,不得独出于锋线之前!
  一望无垠的广袤黄沙大地。
  北凉铁骑如广陵江一线大潮,汹涌递进。
  已经披甲上马的黄宋濮眺望远方,握紧手中铁矛,轻轻松了口气。
  所幸还剩下四百青草栏子泼撒在外围四周,否则一旦被这支流州骑军再悄无声息地向前突进三里,恐怕他们就没有这么好整以暇出营列阵的机会了,也许就要多出数千骑的伤亡。
  黄宋濮转头瞥了一眼。
  现在的情形还能接受,虽然仍是有些仓促,尤其是自己右翼骑军很难跟上中军和左翼,只不过北莽骑军向来有一个传统,三万骑成一军,即战场之上,三位万夫长率领三万骑军,形成一股野战主力后,可足以应付一切紧急状况,是战是撤,如何战如何撤,谁诱敌谁扰阵谁凿阵,或是交错殿后,以及重轻骑之间的相互掩护,都可谓烂熟在心。
  若说北凉骑军像是规矩森严的私塾先生,那么中原骑军就是天生伶俐的市井刁民,在黄宋濮看来,两者都已达到各自战力的极致,战场之上并无高下之分,只看各自主将的应变快慢!
  黄宋濮高高举起铁矛,一夹马腹,怒吼道:“儿郎们,随我大破流州,杀入凉州!”
  大将军黄宋濮一马当先。
  北莽西线大军各营所有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皆是如此。
  悍不畏死,绝非北凉独有!
  在北莽眼中,好似远在天边的中原离阳兵马,就根本不算个东西,唯有近在眼前的北凉边军,才配与我北莽铁骑一战!
  第一场凉莽大战,以攻城战居多,北莽也的确攻破了凉州虎头城,幽州卧弓城和鸾鹤城。
  凉莽双方的骑军主力,大概都会觉得不够酣畅淋漓。
  那么第二场凉莽大战。
  从西域密云山口开始,到现在的流州,以及南朝腹地,再到将来的凉州关外。
  骑战不停歇!
  敌我双方,轰轰烈烈,尽死马上!
  第388章 西楚双璧(三)
  在这流州北部的大地之上,兵力优势的北莽锋线自然而然更为漫长,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
  黄宋濮接近两万嫡系亲骑逐渐与左右两翼骑军拉开两百步。
  这两万骑娴熟形成十个大型横列,横列与横列之间相隔颇宽,大体上四列重骑在前,五列轻骑在后,唯独有一列轻骑紧随第一列重骑之后。
  黄宋濮麾下所谓的重骑,是北莽草原一般意义上的精锐骑军,不是北莽那位老妇人视为国之重宝的王帐重骑,不是北凉脂虎渭熊这种名副其实的重骑军,而是不同于轻骑骑卒的简陋皮甲,所披挂铠甲多是鳞甲内垫牛皮,仿制于大奉王朝那支自诩为“甲马皆无双”的骑军装束,甲片相连如鱼鳞,重于锁子甲,一般马弓不能透甲,这类重骑军的战马偶尔也能披有少量皮甲,骑卒持长枪,腰佩战刀,也会有人搁置狼牙棒于马鞍上。
  凉莽骑军之战已经进行了二十余年,北莽并不适合以骑击步的那种聚散不定之策,面对知根知底的北凉边军,佯装撤退更是只会弄巧成拙。
  就在黄宋濮麾下那一列最前轻骑准备加速前冲,穿过重骑缝隙向前突进之时。
  异象横生。
  接下来本该是黄宋濮率先以那列轻骑用性命去阻滞北凉骑军冲势,然后交由身后四列重骑一鼓作气凿穿敌方阵型!
  但是原本齐头并进的流州龙象骑军突然变阵,而且变得莫名其妙,位置居中的万骑竟然有意无意稍稍放缓冲势,左右两翼则在刹那间开始向两侧收拢锋线,迅速加厚阵型,然后不再刻意保留战马脚力,骤然加速,几乎是绕过了黄宋濮的中路大军,插入方向,恰好是衔接疏散阵型薄弱的三营交接地带,这就像是要当场斩断黄宋濮部主力之外的两条胳膊!
  太快了。
  早有预谋!
  遭逢变故,黄宋濮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领军奋勇向前,哪怕被两股龙象军在间隙中成功凿穿阵型,己方仅是中军大营就留有一万精悍步卒驻守,绝无炸营隐忧。一旦双方拨转马头再度冲锋,隐藏在左营中的那支实力最接近王帐铁骑的数百重骑,只要趁机杀出,说不定就能将其中一股龙象军彻底击溃!
  如果说左右两股北凉骑军的冲阵充满了刁钻气息,那么双方中军的凶狠碰撞,就是毫不拖泥带水的硬碰硬。
  先是黄宋濮那一列轻骑加速穿过缝隙急速向前,丢掷标枪,这些轻骑皆是南朝边军中膂力出众之辈,五十步内,标枪之势,威力胜出马弓无数!
  几乎是一个照面,三百骑龙象军就当场坠马而死。
  但是北凉骑军第一排锋线依旧齐头并进,人人脸色冷漠,畏死者先死!
  不管天下其它军伍如何,这个道理,徐家将士从中原春秋一路带到西北边塞,已经传承了足足四十来年!
  这列北莽轻骑在标枪之后,或抽刀出鞘或丢套马索,面对那一排长枪横放如林,同样悍不畏死。
  与北凉边军争生死,如何才能让自己活下来,北莽南朝边军也经历了整整二十年!
  仅是一个擦肩而过,近千北莽轻骑就那么被一枪撞死于马背之上。
  那些轻骑接下来还要面对之后的一列列龙象军铁枪。
  注定是十不存一的惨烈结局。
  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骑军撞阵。
  没有什么马弓互射,没有半点花哨招式。
  因为这一列轻骑的毅然牺牲,凉莽双方的第一次长枪互撞,使得黄宋濮所在那一列重骑军占据先天优势。
  黄宋濮与身边依次排开的近百骑贴身扈从,大多数几乎都是毫无悬念地一枪撞敌下马。
  骑军撞阵之中,落马者必死无疑,这是边关铁律。
  骑军冲锋,铁枪开阵,极为忌讳一枪贯穿敌人身躯,即便能够快速抽出,仍是会贻误战机,生死一线,容不得任何马虎,况且两军相互凿阵,可不是只有一排锋线,否则凿之一字从何说起?
  一击毙命的同时要求最大程度蓄力,就是活到最后的保证。
  大将军黄宋濮一手带出的嫡系骑军,毕竟是南朝边军里数得着的头等精锐,除去第一列轻骑的伤亡极其惨重,接下来三列重骑与流州龙象军的互换战损,仅是稍占下风。
  悄无声息之间,最后一列重骑已经位于最后,四列轻骑越过那列锋线快速突进。
  因为黄宋濮深知战场之上,最后那一口气,不能坠!
  左翼一万龙象军之中,一名相貌儒雅的中年武将作为锥头,悍然开阵,位于这种阵型的前方骑军,无一不是先锋营敢死士,死得最早最快。
  北莽西线大军对此人本就不陌生,在十天之前那场交手后,更是恨得牙痒痒。
  大概整座北凉边军,也只有此人能够如此特立独行,手持一杆铁枪,左右腰间佩剑悬刀,马鞍两侧更是皆挂戟囊。
  正是在北凉边军中骁勇善战却偏偏声名狼藉的龙象军副将,李陌藩!
  这一万骑的突破口,正是黄宋濮部中军与陇关甲字豪门的嫡系骑军,大概是没有人预料到北凉边骑竟然会避免正面作战的缘故,一万骑的凿阵,显得势如破竹,恰似刀割豆腐,游刃有余。
  另一股龙象轻骑的插入,更为轻松,几股由南朝乙字高门汇聚而成的骑军,匆忙出营,本就与中军阵型存有间隙,瞬间就被一万骑在侧面上削去一大片,竟是硬生生给杀掉一千多骑。若说双方万人规模的正面撞阵,杀敌千余,不会显得如何出奇,甚至搁在习惯了不死不休的凉莽战场上,都谈不上惨烈二字。但是当下这种纯粹属于擦身而过的冲锋阵型,兵力优势的一方还会折损千人,就有些荒唐了,足可见北莽南朝边军的二等精锐,遇上曾经被誉为凉州边军轻骑第一的龙象军,哪怕北莽骑军求战欲望强烈,毫无怯意,仍然是有心无力。
  如果说龙象军左右两翼骑军避重就轻的突入,已经足够匪夷所思,那么龙象军在接下来表现更是让北莽西线主力感到莫名其妙。
  在相互凿开阵型后,本该各自拨转马头,展开第二次冲锋,这才是之前凉莽骑战二十年的题中之义,但是让北莽左右两营骑军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在李陌藩和另一位龙象军副将的统领下,两万骑军竟是直奔北莽大营而去!
  北凉铁蹄轻而易举踏破北莽营寨简陋的拒马防线,涌入大营之后,尤为熟门熟路,如在自家门院闲逛,轻骑长驱直入,没有丝毫滞留,两股洪流逐渐并拢,往后方那座战力孱弱的辎重营迅猛杀去!
  相比之下,与黄宋濮中军展开撞阵的中路龙象军,战损最大,凿阵速度也最为缓慢,战场上双方都抛下了两千多具尸体,龙象军稍稍两千出头,北莽接近三千,这种互换,已经足够堪称壮烈。
  一身铁甲满是血迹的黄宋濮已经停马站在末尾处,抖落枪头鲜血,老将军勒马转身,瞪大眼睛,瞬间领会龙象军的真正意图,怒吼道:“完颜银江!不用去管敌军左右两翼,拼死缠住这支中军,不要让他们流窜入营!”
  北莽左右两营骑军本就憋屈,原本与两股龙象轻骑错身之后,继续前奔,要与主帅黄宋濮大军汇合,听到老将军的怒吼之后,从陇关大贵族出身的完颜银江到那些麾下万夫长千夫长,纷纷醒悟,今天这场仗,注定跟以往不太一样!故而也顾不得阵型,双营骑军先锋急速转身,尚未与中路龙象军失之交臂的尾部骑军则开始斜插过去,试图将其一寸寸拦腰截断,如剁长蛇!一旦某支骑军丧失阵型,很大程度上也就失去了速度,陷入泥潭后,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龙象军的骁勇善战毋庸置疑,可毕竟不是金刚不败的神仙,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所向披靡。
  面对这种困境,中路龙象军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壮士割腕的举动,位于两翼锋线的千余骑,第一时间向外撒开出去,无形中与居中的大股骑军拉开大段距离,以此来拖延两侧北莽骑军的亡命冲撞。
  毅然偏移阵型的这一千骑龙象军,是在用性命换取主力骑军的稳固阵型。
  不断远离主力的那外围两侧一千骑,竭力狂奔,在龙象军骑卒的驱使下,心有灵犀的战马根本不计体力。
  充满飞蛾扑火的壮丽。
  不断有龙象军轻骑被北莽骑军的长矛捅落马背,然后被后边的北莽蛮子用战刀轻轻一抹,就挑起一颗头颅。
  有被北莽骑军用套马索扯落马背后,一路拖拽,血肉模糊。
  不成体系各自为战的这支龙象军千骑,面对源源不断的北莽敌军,必死无疑。
  有一骑在被北莽一根长矛刺在肩头后,摇摇欲坠的同时,仍是一枪捅烂了迎面敌骑的脖子,但是很快就被下一骑北莽蛮子撞落下马,最后身体尚未坠地,就被马术精湛的第三名北莽骑军大幅度弯腰劈下一刀,砍下了头颅。
  拦不住了。
  率领主力转身再战的黄宋濮重重叹息一声。
  老将没有想到这次龙象军真正的意图,竟然会是那座作为粮草重地的辎重营,更没有想到他们对自己大营的内部部署如此熟悉。
  所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龙象军左右两翼的突阵,中路主力的凿阵,以及其中那一千骑龙象军的牺牲,皆是如此。
  让这名战功彪炳的北莽老将措手不及!
  黄宋濮突然转头望去。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黄宋濮对身边一名扈从沉声道:“传令下去,营中步卒一律出营结阵于大营南方!命左营大军随我们中路一起追杀龙象军,各自绕营而过,尽快缠住敌军!不用贪功,若是龙象军试图分路撤回青苍城,务必就近咬死其中一股骑军!还有,让完颜银江率军阻截后方那一万骑,应该是流州将军寇江淮的骑军,流民青壮居多,夹杂些许凉州边军而已,战力不值一提。”
  黄宋濮突然补充道:“对了,告诉完颜银江,小心徐龙象本人有可能藏在寇江淮大军之中,其余事情不用考虑!”
  与此同时,黄宋濮身边一位披挂一副寻常锁子甲的中年男子,微笑道:“若是大将军不放心,我去完颜银江身边,顺便领教一下那位万人敌徐龙象。”
  黄宋濮瞥了眼这位种家二当家,点了点头。
  第389章 西楚双璧(四)
  在种凉一骑远去之后,黄宋濮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并没有丝毫气馁,一座无关大局走势的辎重营存亡与否,他不心疼,南朝雄厚底蕴还经得起这种损耗,只要中军与左营骑军成功截下一股龙象军,将其吃下,哪怕不足半数,甚至只需要是五六千骑,这场仗就是己方小胜,真正意义上的小胜,而非太平令所谓的小输即小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