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作者:白芥子) 第11节
作者:白芥子      更新:2024-12-24 17:05      字数:3953
  静默片刻,梁瑾先开口:“举报的事,我跟你道歉,确实是我的手段不光彩,但这个项目我必须拿下,只能用这种非常手段。”
  “做都做了,何必道歉,”傅逢朝的语气比窗外飘飘渺渺的雨雾更淡,“本也是我们自己被人抓住了把柄,我认栽就是了。”
  梁瑾转头看去,傅逢朝的神情和先前在办公室他独坐于桌边时一模一样,像极力压抑着情绪。
  梁瑾直觉他在生气,或许不只因为自己不光彩的手段:“……以后公事上的接触大概会很多,无论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只希望不要影响到两边的合作。”
  傅逢朝在沉默之后忽然开口:“华扬在这个项目上最大的优势,不是你以为的那些。”
  他的声音在断续的落雨声里显得格外模糊:“纯商业开发固然收益大,但临都发展至今最缺的是一块能作为特色亮点的招牌。华扬的规划设计方案是将云琴岛打造成一座能辐射整个临都的艺术中心,借此提升城市格调,这一点恰好符合了新领导的理念而已。”
  梁瑾微怔,似乎已经意识到傅逢朝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下意识想逃,却在傅逢朝回头看过来时,被他眼神里隐忍的哀伤生生钉在原地:“当年梁玦跟我说,云琴岛那里最适合建造一座音乐厅,要比维也纳的金色大厅更恢宏更引人遐想。在云琴岛转让招标的风声放出后,我才选择回来,为了实现他当初的梦想,我也必须拿下这个项目。”
  曾经在维也纳的春日和风里,少年指着竖立于红黄外墙上的音乐女神像,明朗笑着不经意说出口的一句话,却叫他记了整十年。
  甚至当日说出那句话的人自己也早已有意遗忘了,傅逢朝却始终替他牢记在心,并且不惜代价想要实现。
  所以他才会一再追问格泰想要拿到云琴岛的原因。
  雨声在这一刻交织成梁瑾心中的悲鸣,他试图想要笑一笑,却连扯起嘴角的动作都做得艰难,凝在舌尖的话语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傅逢朝此刻看着的人是他,也或许不是他。
  那样悲伤到极致的眼神,当年在那场葬礼上他怕露出马脚有意回避了,今日这样猝不及防撞见,几乎击溃他的心防。
  傅逢朝的目光里仿佛已空无一物,问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为什么当年死的那个人,偏偏是梁玦?”
  第12章 他是梁玦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偏偏是梁玦,梁瑾也想问。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竭力才没有让自己在傅逢朝面前失态,意识到说了什么时,他已经问出口:“你希望是谁?”
  “我希望是谁有意义吗?”傅逢朝的嗓音发紧,那双眼睛却沉得叫人心惊,像渲染了最深层次的暗,沉重如渊、深不见底。
  “梁玦……”
  梁瑾颤声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其实什么也说不出,他根本没法解释。
  “梁玦究竟是怎么死的?”傅逢朝忽而问他。
  梁瑾的声音滞住,终于清楚感知到傅逢朝周身的怒气,他一直在忍耐,为了梁玦忍耐。
  而自己是真正卑劣之人,到这个地步了竟还恬不知耻地想要靠近他。
  “当年我问你,你说是意外,其实不是。”
  傅逢朝忍了十年,今日或许终于忍无可忍,眼神里真正有了恨意:“我问过现场目击之人,他是为了救你而死。”
  梁瑾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煞白。
  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不愿再回想的不只有梁瑾,还有傅逢朝。
  事情发生时他人在外省老家,没有接到梁玦最后的电话,之后便一直联系不上梁玦。不安不断累积,三天之后他回到临都,接到的却是梁玦车祸身亡的消息。
  那时傅逢朝几近崩溃,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他去梁家找人被挡在门外,去问警察因他不是家属对方不肯透露丝毫。最后他只能去事故现场,看到的也只有马路上早已干涸的鲜血,在冲洗过后唯一留下的一点痕迹。
  他疯了一般问遍附近的商户,终于找到了一位那场雨夜车祸的目击者。那时那人告诉他,事故发生时,现场不只有肇事司机和梁玦,还有第三个人。
  “那俩兄弟长得一个样,好像是双胞胎,一个走上马路,没看到逆行过来的车,另一个冲上去把人推开,自己被车撞飞了。”
  路人随口的一句唏嘘之言,成了傅逢朝后半生所有痛苦的开端和来源,他没法不恨梁瑾,但做出选择的是梁玦自己,他再恨也只能压抑在心里。
  可如今这个人又来招惹他,顶着和梁玦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做着梁玦不会做的那些虚伪事情,说着不走心的道歉的话,想要装作相安无事。
  怎么可能?
  梁瑾彻底愣住了。
  他原以为除了梁家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梁玦真正的死因,其实傅逢朝知道,一直就知道。
  所以之前被他问起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和误会时,傅逢朝会是那样的反应。
  梁瑾此刻眼里的惶然让他显得格外不堪一击,和先前在华扬办公室里从容拿出那份联合投标协议时,近似逼迫傅逢朝签下字的那位梁总判若两人。
  傅逢朝却尝不出丝毫快意,这样无措的梁瑾总让他想到梁玦,因而更愤怒难堪。
  “梁玦死了,你、你们家里人,有谁是真正为他难过的?我只看到你们的麻木和冷漠,当年是,现在也是。他连骨灰都没留下,连墓碑都没有,还有多少人知道梁家还有他这个小儿子?
  “你刚在人前提到梁玦又是什么意思?将他当做你在社交场合的一种谈资?你要是记得他,为什么不肯真正为他做些事情?就连云琴岛,你也只想着能靠这个项目赚多少钱,梁玦的梦想在你这里,是不是一文不值?”
  梁瑾无言辩驳,傅逢朝一句句的质问如利刃尖刀插在他心上,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一次凌迟。
  他的一颗心像在沸腾滚水里浮沉,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又一次次被按至最底。
  “对不起。”
  最后他抖索着嘴唇说出的,只有这三个字。
  对不起的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敢言明。
  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起,是姚曼思身边管家打来的电话。
  梁瑾沉默听了两句,回答:“我一会儿去。”
  他挂断电话,傅逢朝已先一步走出酒店外。
  梁瑾停步原地,看着傅逢朝走入雨雾里拉开车门。
  他的喉咙滚动,想要上前将人叫住的冲动最终湮灭在无止无休的落雨里。
  姚曼思人在医院里。
  她有躁郁症,一直靠药物控制,最近不听旁人劝阻擅自把药停了,今天在家里因为一点事情不顺心大发脾气,把家中易碎品都砸了,伤了人不算还把自己手臂划伤需要去医院缝针。
  梁瑾到医院时,姚曼思已经被人按他交代带去了精神科,被医生扣下需要住院。
  梁瑾走进病房,姚曼思正在骂管家小题大做,看到自己儿子进来又嗔又怨的:“我不要住医院里,我要回去,你去跟那些医生说,我现在就要走。”
  梁瑾没理她,让其他人先出去。
  病房中只剩他们母子俩,梁瑾的目光才转向姚曼思,沉声开口:“为什么擅自把药停了?”
  “我不想吃,每天吃药,吃得难受。”姚曼思不高兴道。
  她的目光闪烁,有一点心虚,被梁瑾冷眼注视着,又有种被他看穿的恼羞成怒:“我都说了就是不想吃,你不信吗?”
  梁瑾当然不信,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妈。
  那夜姚曼思的逼问没有得到满意答案,梁瑾的态度让姚曼思憋着一口气,便用这样的方式与他较劲。
  把自己折腾进医院是姚曼思惯用的手段,十年如一日,她从来如此。
  梁瑾今日却实在不想应付她:“你不想吃药就算了,我找间合适的疗养院,送你过去吧,去国外也行。”
  “你是要送我去精神病院?”姚曼思瞪大眼睛,像不可置信。
  “不然能怎么办?”梁瑾平静反问她,“放任你这样情绪不稳?今天家里保姆只是被瓷片割伤,下次闹出人命了怎么办?你自己手上也还伤着,总得有个解决办法。”
  “我是你亲妈,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你以为你的名声能好吗!”姚曼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尖锐。
  梁瑾无动于衷:“精神病院也是医院,有病就得治,有什么问题?”
  姚曼思激动之下脱口而出:“你现在跟旧情人重修旧好了,梁瑾不想做了,连我也想撵走以后彻底管不了你了是吗?”
  梁瑾的神色愈冷:“妈,不要胡说八道。”
  这一个字的称呼里没有半点温情。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姚曼思气红了眼,“我说错了吗?你今天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姓傅的公司?”
  梁瑾眉心微蹙,眼里的不悦化作实质:“你让人盯着我?”
  说漏嘴的姚曼思愈发色厉内荏:“我自己的儿子在外面胡搞乱搞,我不能让人盯着?”
  梁瑾沉默一瞬,彻底失了与她多说的兴致,转身打算走。
  “你站住!”姚曼思提起声音,却不觉心慌,“你上次答应我不会跟他再怎么样,你自己说的没有关系,你就忘了是吗?”
  梁瑾的脚步顿住,姚曼思的步步紧逼让他前所未有的疲倦,尤其在今天听到傅逢朝说出的那些话之后。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相比姚曼思的无理取闹,梁瑾实在太过沉定了,好似什么都激不起他心头波澜,周身没有半点鲜活生气,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像只是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
  姚思曼被他这样的眼神刺激,又不想认输,慌乱间瞥见床头桌上的那一堆药,大步过去,将药瓶全部拧开。
  “你不就是要我吃药吗?我吃就是了。”
  她将四五种药混在一起,直接往嘴里倒。
  梁瑾冷眼看着她表演,终于上前去,夺过了她手里的药。
  “我已经在吃……”
  “同样的招数你不烦我也烦了,”梁瑾直接打断她,“不吃药还是乱吃药,你都威胁不了我,你觉得这样做很有趣吗?是不是以为靠这种手段就什么都能得逞?好,真那么有用我也吃给你看好了。”
  梁瑾话音落,仰头将夺下的药往自己嘴里倒。
  姚曼思被他的举动慑住,惊惶失措、摇摇欲坠,终于尖叫出声。
  二十分钟后,梁瑾站在洗手台前持续干呕。
  倒进嘴里的药被他含住,吐掉了大半,仍有小部分吞进了肚子里,但他拒绝了医生洗胃的建议。
  水流开到最大,他不断将冰凉的冷水浇上脸,在抬眼间看到镜中自己颓唐又灰败的眼,只觉讽刺。
  连他自己都厌恶这副模样,别人又怎会不厌恶。
  傅逢朝问为什么死的人偏偏是梁玦,其实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听过类似的质问之言。
  只是那时那句话是——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母亲的歇斯底里、爷爷的沉默无言、家中其他长辈的长吁短叹,所有人的态度都在告诉他,他们更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他。
  那时他才二十岁,愧疚和无助彻底击垮了他,他极力挣扎,全是徒劳。